陈家洛沉默片刻缓缓点头,却始终难以掩盖住心里的些许不安,“可我见今日的武夷派掌门也来历可疑,他又与骆元通行从甚密,万一也是尚可喜找来的帮手呢?”
今天红花会赶赴金盆洗手大会,便是为了试探骆元通的心思,看他所说的退隐江湖是真是假、金盆洗手是虚是实,故而哪怕用上了诸如威逼要挟的过激办法,也是想试试对方的底细。
敲山震虎就是如此,若对方是真退隐,那他们诛杀尚可喜便是如有天助,若是幌子,他们红花会也能提防应对。
赵半山微微一笑:“那位君子剑名头倒是很大,只可惜从头到尾也没见过他手上真章。骆老哥为自家闺女强出风头本就不光彩,如今力捧这位江掌门,恐怕也是为了还哪家的人情吧?”
在提起骆家千金的时候,赵半山故意往文泰来那边看了一眼,倒让文泰来表情颇为赧然。
“江闻此人,恐怕没有面上那么简单。五、六两位当家也说他心思狡诈、手段卑鄙,危险更在常人之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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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家洛与常氏昆仲对视一眼,却很难明说心中的想法,于是略怀忧虑地说道:“叔父责命众人不得谈论武夷山一事,却也隐约提起在山中遇见了高手。若武夷派倘真有如此高手,竟能让叔父感到棘手,又使得麾下铁血少年团损伤惨重,此次前来恐怕也来者不善……”
他并不知道自己出现了什么误会,但话音刚落,陈家洛又继续补充道。
“不仅如此,乃至于今日偶遇的尚之信,一见之下也颇为棘手。”
文泰来有些不解地说道:“总舵主,我看那尚之信酒醉虚浮、手足无措,并不见其有武功底子。”
陈家洛却摇头说道。
“天下武功无奇不有,未必尽在苦练打熬之中。我纵览家藏的前宋《万寿道藏》,见其中有‘游五欲林,在六根泽。纵逸腾跃,不可拘制’之言,尚之信乘醉而来尚能有千钧之力,显然不是机缘巧合,会不会和武当有关?”
此话说完他自己也哑然失笑,只觉得自己在压力之下,越来越疑神疑鬼了。此行危险至极,关系到红花会诸位当家、重要力量的前途茫茫,他即便有再多的惶然也不能表现出来。
对于牵缠身心、带来烦恼的欲望,除却佛门一刀斩断三千烦恼丝的办法,还有道教提倡的“遣欲坐忘”。方才他提及尚之信的行状,就是在暗示这种玄门心法,怀疑对方就是因为醉酒忘却了清、浊、动、静,反而举手投足力大无穷。
更进一步说在他们来之前,武当派便已经派人来广州为尚可喜助拳,全力对付集结于五羊城的南少林,若是真有道家高手传授了这门武艺,此时的情形就更加不妙了。
此时寒意阵阵,寒屋后厨之中蚊蝇孳生,嗡嗡作响扰人清净,赵半山身材肥硕自然更受青睐,不时想要悬停在他身上。此时一只飞蝇刚要落于他的肩上,却见他胖胖的身躯形如龙蛇,竟然凭空借出几分的力道,将轻如鸿毛的飞蝇弹回了空中。
“无妨,我出身温州太极门,师门与武当派有不浅交情,若真的有什么冲突龃龉,就由我来说和便是,无需忧心。”
赵半山眉眼中满是慈善,此时缓缓说道:“总舵主无需担心,我近来参详师门的《太极九诀》颇有所得,悟出了蟠龙劲的诀窍,此劲最擅长缠身化劲,未必不能斗过骆元通。”
赵半山出身于温州太极门,早年作为门中大弟子尽得师门传授,却为了躲避掌门之争而隐逸不出,《太极九诀》的招式并未超脱武当太极拳,练劲缠身之法却有其独到之处,分为蟠龙、角龙、云龙、望龙、行龙等等劲法,多掌握一诀就多生出一分劲力。
“如此最好不过了!有道长和赵三哥你们倾力相助,此行一定旗开得胜。”
纵横分析完了各方阻力,陈家洛也终于放下了心中的阴影,双眼望向烛火摇曳之处,眼神也渐渐坚定了起来。
敌人已经分辨明了,也有了应对预案,此时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……
“总舵主,外面有人来了。”
伏在床边的人手持单刀突然回头,声音终于划破了屋内的寂静,桌旁几人也猛然睁眼,唯独站在门后形如鬼魅的相似身影毫无变化,俨然是两具门后僵尸。
随后敲门声响起,柴扉被打开。
只听得门外雨声骤然大作,跋涉泥泞的步伐迈入屋内,一股由门外刮来的寒风夹带雨水猛然窜入,只引得烛火晃动、明暗不定。
“总舵主,我如约而至了。”
一道铁塔般的身影闯入屋中,赤膊的上身宛如铜浇铁铸一般,纵然冷雨遍体也毫无畏惧,甚至隐隐蒸腾出了道道白汽,任谁看到都要夸一声好汉子。
他白日里丈余的旗幡不见踪影,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钢鞭,鞭身甚是沉重,看模样少说也有三十来斤。
“杨帮主……不,今日就要称呼你为杨当家了!”
陈家洛喜上眉梢地站了起来,对着赴约而来的青旗帮帮主,铁塔杨成协抱拳拱手,一举一动毫不怠慢。
铁塔杨成协神态威猛,说话也中气十足。
“总舵主不必多礼,我们青旗帮向来愿赌服输,既然当日输给了无尘道长,又与红花会的志向一致,我坐这第八把交椅便是心甘情愿。”
旬月前,红花会与青旗帮在路上相遇起了冲突,双方各执一辞,互不相让,只好武力解决。
无尘道长代表红花会出手将众人折服,然而青旗帮中有人讥讽无尘只有一条手臂。于是无尘道长果真用绳子将右臂缚在背后,施展连环迷踪腿,把青旗帮的几位当家全都踢倒,于是青旗帮的人心悦诚服,便依从陈家洛的意思加入红花会。
就连此次金盆洗手大会的消息,也是青旗帮的杨成协透露给了红花会众人,顺势成为了他们在会场中的内应。
“总舵主,杨某今日前来除了履行诺言,还为了告知红花会中各位兄弟,委我打听的事情有结果了。”
闻言的几人顿时紧张了起来,就连方才谈论诸方隐现的强敌,都未曾如此态度审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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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走江湖之时,普通人学会远交近攻就得意洋洋,而老江湖知道除了要会分辨敌人,更要会分辨朋友。有的时候最可怕的不是目的相同的仇敌,而是意见不一致的朋友,前者可能合作成为帮手,后者则可能成为最最棘手的阻碍。
红花会此行想杀尚可喜,因此他们可以唱黑脸试探哪些是尚可喜的帮手,而青旗帮作为红脸,则负责接触那些可能目的相同的人物,确保届时能够力合一处不出意外。
说到底这是无奈之举,陈家洛也知道几事不密则成害的道理,可眼下就像是一条独木桥,如果挤在桥上的人不能同心协力,轻举妄动就会把其他人挤下去,甚至于打草惊蛇酿成大祸。
杨成协黝黑的脸上挂满严肃神色,“如今城中想杀他的人不少,他想杀的人也很多,大家实则都在一条船上。我派弟子打听尚可喜的踪迹,知晓他经常往光孝寺礼佛,如果要动手必须抓紧时机了。”
铁塔般的杨成协说罢横放铁鞭,甩出一物。
铁鞭压得木桌吱吱呀呀一阵不堪重负,可众人的目光却直直看向了桌面上那张,写在熟宣之上、布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纸片,随后惊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。
…………
“这拿着方诸当玉杯,丢人现眼的狗东西醒了没?”
平南王府中,李行合听闻声音猛然回头,发现一位腰系镀金珊瑚转环御赐黄腰带,胸前配挂腊面朝珠的老者带着仆从来到身后,慌忙屏退身边的王府医官,只留下了自己和身穿官府的白振二人听命。
尚可喜此时年纪不过五旬开外,却因为多年的戎马生涯显得格外苍老,脸上多处带有黑斑及疮痕,就连握着朝珠的手背也显露出暗色,皮肤状态宛如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。
“王爷金安,世子只是一时的急火攻心,服过药后已经昏沉睡了。”
李行合谦恭地退后一步,让出看往床榻的空间,但尚可喜却犹为厌恶地瞥了一眼就不再详看,反而将注意力放在了身边惴惴不安的白振。
“你就是嵩阳派白振?前几日凤天南在府上引荐的高手?”
穿着官员补服的白振闻言,连忙用参见亲王的大礼叩拜下去,口中称是,不敢多言。
尚可喜的声音有些气力不足,仿佛是空气中浓重的水汽,给他呼吸都带来了困难。
“不用这么惊恐,本王又没有怪你。你看身边这位李先生就不担心问罪。”